第一百五十四章 谢谢你

今日的李卞是快意的。

跟扬州盐商的推杯换盏,又让他找到在相爷府上,被人吹捧的感觉。李卞才三十六岁,这个年纪就能身居五品学政,可见相爷一系的人对他的看重和欣赏。

这本就是个心高气傲的人,也自负有些谋略手段,前几日虽在林如海手中碰些钉子。可他只会觉得,是对方拿着上官的气势压自己,心里还是十分不服的。

如今在扬州城内寻下几个帮手,李卞的心思也活乏起来。酒宴散尽时,他跟随行的师爷离开冯府,脸上的神情亦如他刚刚从官船下来那样自信。

两人坐在回府的马车上,师爷见李大人心情不错,借着对方酒劲上头,捡着好话恭维道:“大人来到扬州才几日,就有人望风来投。真是可喜可贺,可喜可贺。”

脸色赤红的李卞,靠在摇晃的车厢内,突然瞪圆眼睛,道:“就知道说些好听的话,你真以为我喝多了?”

为人上者,最忌讳让下面的人猜透心思。李卞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东西,对着师爷也是个舞个不停。

“嘿嘿。”师爷笑过一声,低下头。

李卞抬手搓了搓脸,又长长吐出一口气。浓重的酒味,在车厢内飘散。他看似清醒的摇摇头,道:“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蠢货,以为手头有几个钱,就想跟朝廷命官立山头。若不是形势所迫……”

李卞又哼哼两声,师爷见他如此,不禁好奇。

“大人的意思是?”

“无妨,他们有钱,我们刚好能用到他们的钱。”李卞露出十分自信的笑容,也不知道想出什么鬼主意,整个人瘫倒在马车上,感慨道,“这样来看,蠢一些,倒也无妨。哈。”

他发出轻蔑的笑声,又拿过一个软枕放在身后,打了个哈欠道。

“到家了再叫醒我。”

“是,大人。”

……

……

李卞走后,冯家内很快就撤去酒宴。

空阔的大厅内,先前陪坐的七八位盐商,已经分坐两侧,各自抱着茶杯小饮。

他们这些人精神头尚算不错,先前招待李卞时,他们就是并肩上。加之本身酒量就极好,眼下还能跟着冯朱议事。

冯朱见场内的无关人员都已撤去,才让搬来椅子的下人去合上房门。冯朱这才起身去到后堂里边,将其他盐商们一一请出。

没多久,二十多号人就把厅内坐的满满当当。大家的心情都十分轻松,有拿李卞刚刚说事情显摆的人,有打听着对方口中的相爷是谁。

“你这呆子。”某个同行鄙夷的看了一眼对方,这种新发家的盐商,见识就是浅,“相爷,就是现在的首辅顾载庸,顾阁老。南裴北顾的名头,你没听说过啊?”

“那……干嘛叫相爷啊。直接叫阁老不就好了?”被鄙视一顿的盐商,瞧着回话的人势大,也不愿顶撞对方,只轻声抱怨一下。

“他要不这么说,怎么显得自己跟相爷亲厚呢?”

冯朱见此人有些得理不饶人,直接出声干涉道:“好啦,都是自己人,说话仔细着点。”

他这个会首当的也是不容易,下面有啥事都要找他抱怨,上头有什么问题也只找他。

里外给他夹着,上要交待、下要交情,还得防着底下人之间起矛盾,免得乱了自己这方的人心。

冯朱摇摇头,深感做会首的不容易。见场内逐渐无声,他才放下茶杯,询问起大家对李卞的看法。

听到问话,下头的盐商们众说纷纭,各有各的看法。但归到一处,无非是此人可以试试看。旁的不说,光对方背后站着的顾载庸,就很让他们心动。这些年,他们也是极为头疼韦、林二人。

冯朱听了半天,心中还是有些不满意,也没露出同意和拒绝的态度。

黄文东是场内数得上的盐商大家,他们老黄家的发家经历,也没借助到冯家的关系,说起话来自然不用太看对方眼色。

“冯大哥,莫非是另有看法?”

冯朱也不跟他摆架子,他如今家产万贯,良田千亩。若不是下面人,一日日叫苦,天天找他要个办法。他是真不愿跟府衙的林知府别苗头,犯不着,也不至于。

前朝的沈万三,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?

这年头,太出风头的人,最后有几个好下场。

冯朱咳咳嗓子,冲着众人问道:“你们说,我们跟李大人,谁更想林大人走?”

他这句话才说完,立马就把大家的视野打开。能从盐行里活下来的人,读书的才能不好说有没有,打鬼主意的心思是个顶个的强。

“中啊!会首,你这一说。如茅厕顿开,真是让我醍醐灌顶。”当即有人拍手奉承。

“什么乱七八糟的。”冯朱笑骂一声,继续道,“我是觉得,我们这些人的家小都在扬州,没必要跟府衙闹得太僵。

如今李大人自己有心思,我们就算想搭上这条线,眼下也不用急。只需在旁帮着扇扇风,等到他们分出个胜负,我们再下场,不是更好?”

底下的盐商,心中都有着自己的算盘。有人点头称是,有人沉默不语。其中黄文东的心思最是不屑,他觉得冯朱真是当会首当惯了,做起事来也畏首畏尾。

他们黄家作为扬州盐商里的后起之秀,能力压其他人一头,靠的就是好勇斗狠的搏命作风。黄文东身上自然也继承这股草莽之气,他是个敢在关键时刻下大注的人。

如今李卞在扬州正缺人,他的想法倒比冯朱更果决些。只要搭上顾载庸这条路子,以后还用担心什么府衙的人?

直接跟孙大圣一样,跳出五行外,岂不快哉万分。

……

……

陈恒回到家时,顾氏正拉着家里的女人,说着白日城西的热闹。他凑过去当了会乖儿,跟在母亲身边听了几句闲话,只等着吃过晚饭才起身回屋。

他受封氏所托,要在扬州城里替她们家找间住所。

屋子倒不用多大,只要独栋小楼即可。方便她们母女关上门,过自己的日子。

考虑到对方身上的银子不多,又要兼顾环境安全。陈恒拿出最近几期的报纸,跟信达一起俯在桌上翻找。

扬州城内,房价最便宜的就是城东。此处虽然人流密布,可有身份的贵人,都受不了这份市井的吵闹。

城北有府衙,空出的宅子不多。城中靠南是一片大户人家的居所,胜在少人离保障湖也近,此地太贵,更不用细瞧。而城西的大开荒后,又多了贡院、匹练坊等地,租金反倒比城东还要贵一些。

兄弟两人不时圈出报纸上关于城东的租房信息,偶尔交流着甄家母女的未来。

“二哥,现在让她们去匹练坊,会不会迟了?我看二伯母的意思,她们那几处的工坊,都已经不招人了。”信达想着刚刚顾氏说的话,总觉得封氏的门路有些难。

“这个好安排,府衙那边接办此事的主簿,之前跟我们一起在城外救灾,算是有些交情。到时候找他拜托一下,应该能解决。真要不行,我也有其他办法。”

陈恒摇摇头,从旁拿过油灯,又往面前的报纸凑了凑,“你来看看,这处屋子怎么样?”

信达凑上来,他最近在外面跑的时间,比陈恒还要多些。一看到地段标注,在脑中想了想这房的位置,连忙否道,“二哥,这东家的风评极不好,上次的租客听说就是处不下去,才气的搬走。”

“还有这回事?”陈恒也不着恼,耐心道,“继续看,继续看。”

两人正忙碌着,心情颇好的顾氏推门开走进来,她手里端着两碗鸡汤,才进屋就嚷嚷道,“我说你们兄弟俩,吃完饭就不见人,躲在房间里鬼鬼祟祟的干啥。”

“娘,我们在找屋子呢。”见是一家之主过来,陈恒赶忙从位置上站起来,上前接过顾氏手中的碗。

小碗里,黄灿灿的鸡汤飘着香气。顾氏考虑到孩子们还小,没加什么补身子的佐料。只是陈恒最近学习太过刻苦,才让顾氏意识到该给孩子炖碗鸡汤。

她对着孩子们问,“好好的看它做什么,你又要买宅子了?”

陈恒哭笑不得,喝过一口,连忙解释道,“娘,哪能啊,儿子我又不是捞到什么金矿。”他将封氏的事情大致给顾氏一说,后者听的很是触动,当即拍板道。

“我说你们还费啥劲,我们隔壁邻居家正愁着找租客,你不知道?”

“这……我确实不知道。”

陈恒也是茫然,去年下雪时,他还在楼上看邻居家里扫雪,怎么突然就要搬了?

“他们家的孩子,马上就到读书的年纪。索性找亲戚凑了钱,去城西那边买了处新宅子。”顾氏往旁边的位置一坐,盯着两个小毛头喝完鸡汤,才一边收碗一边继续道。

“那套院子,小是小了些。不过给你说的母女住,倒是合适的很。他们家要价也不高,左右只是租出去,以后还要收回来给孩子用。

只想找些爱干净的清白人,别糟蹋了自家的地儿。家里的东西也是配齐的,不过损坏要照价赔偿。”

陈恒听的不住点头,若真是如此,那就再好不过。他之前买宅子时,就看过那栋院子。要不是实在小了些,他也是心动的很。

当时邻居家,就有卖房搬去城西的打算,没想到耽搁到现在也没卖出去。

……

……

从顾氏那处得了信,陈恒不敢耽搁。

第二日一早,就出门堵在邻居家门口。趁着对方出门买早点,两家人约定好一会看房的时间。

陈恒马不停蹄的赶去客栈请来封氏,甄家三人抵达后,对这栋房子都极为满意。只是十分担忧价格的,深怕身上的银两不够。

原先的主人姓柳,说话虽有些扬州本地人的傲慢,可对着孤儿寡母也使不出脾气。又有陈恒、陈丐山这俩个邻居在旁看着,只说了几句小心东西,在价格上又磨上半天,才最终同意签了文书。

眼见替孙子办好一件事,陈丐山在旁笑得乐不可支。他最近的日子,真是无聊透了。

婆娘跟几个儿媳,都去城西的织坊街找了营生。两个儿子都有店铺在忙,孙子、孙女亦有各自的事情。

只剩下这个空巢小老头,每日早起给家里人做做饭,送送孙子们去林府上课。一天下来,除了吃饭、睡觉。再难找到什么乐子。

“大爷,刚刚实在有劳。”封氏收好文书,还是不敢相信,自己能用这么低的价格租下院子,连忙朝着陈丐山答谢。

刚才若不是七十岁的陈丐山,在旁张着一副大嗓门叭叭叭,姓柳的房东怎么可能轻易答应。

陈丐山十分得意的看了一眼宝贝孙子,像是在炫耀‘你看爷爷厉害吧’,又朝着封氏摆手道:“以后都是邻里街坊,客气什么。你们家以后有啥事,只管来叩我们家门就是。”

封氏又是拉着英莲连连道谢,陈丐山见她们一家如此客气,又说道:“中午吃过没有?没吃,来我们家吃,我大儿子中午回家,他是个木匠,你们到时缺啥直接跟他说。我让他做出来,送给你们当乔迁之喜。”

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”封氏哪里敢答应这份好意,可她越推辞,农家人的好客之气越上头。

陈丐山也不多说,只转身出门,“我去做饭了,你们家今天还没拜灶王爷,也烧不了火。一会直接带你两个女儿来我们家吃就是。”

什么两个女儿啊,爷爷,大的那个是她们家的丫鬟。

陈恒听的大笑,正要跟在爷爷屁股后头离开。却被甄英莲拉着袖子,他在封氏的目光下收回迈出去的脚,也出声劝道:“伯母,你真别跟我爷爷客气。他就是这样的性子,你到时不来,我们一家人可都不好动筷子。”

见陈恒这么说,封氏才十分不好意思道:“你们一家实在帮我们太多,真的是,叫人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。”

陈恒闻言,学着陈丐山的语气,道:“都是缘分。竟没想到,还能做成邻里街坊,以后相互照应就是。”

见他这副小大人的说法,封氏亦感有趣。笑着点点头,道了一句‘正该如此,以后相互照应’,这才让英莲替她送陈恒出门。

两人一路无话的走入院中,陈恒大概也觉得世间事如此奇妙,站在稍小的庭院中,指着自家的二楼窗户处,道:“知道那是哪里吗?”

英莲摇摇头,她刚刚一直在心中盘桓着说什么好。思来想去,反倒沉默了一路。却让陈恒以为她胆小认生,才主动出声找起话题。

“那是我的房间。”陈恒笑了笑,又移了移手指,“那两处是我二弟、三弟的。他们俩都是飞天遁地的猴子,以后要是惹你生气,你只管教训他们就是。”

“啊……”英莲脸色红了红,又低头发出轻吟声,“嗯。”

两人直到分别,都再没旁的话。眼见陈恒的身影消失在自家门内,英莲才恍然大悟的想到,自己要说什么了。

可看着对方一步也没停,她只好收回目光。站在原地,甄英莲侧头看看自己的家,又看看陈恒的家。突然觉得,今日不说也没关系,留到明日、下次说都可以。

正午,精力充沛的陈丐山烧了一桌子菜,盛请甄家人过来吃饭。两家人坐在一起,陈家的女人也是好客得很,眼见封氏、英莲、绿水说话小心翼翼。

各自拉过辈分相近者,一边吃着饭一边聊着天。乡下人吃饭,真没有什么吃饭的避讳。又加之家中孩子尚幼,两家人凑到一起吃的很是热闹。

待吃过饭,陈青跟陈娴拉着英莲去到自己房间,算是带对方结识游玩一圈。

陈恒下午倒是没在家里多待,他又去到薛家开始学习。

直到晚上才回到家,跟家里人吃过晚饭。陈恒回到自己屋内略作收拾,才推开窗给房间内换换气。

赶巧,对面的窗户也是开着的。身着朴素淡绿色交领衣裙的英莲,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窗前,一双眼睛正对上陈恒投来的视线。

像是黑夜下的星星,少女的眼睛亮了亮,没有面纱阻隔的脸上,露出纯洁无暇的笑容。

陈恒也不意外,两家是邻居嘛,会有这种巧合也在所难免。只是之前没察觉,现在再看看,两人的房间竟然如此近。

隔着中间一轮明月,陈恒也是笑着冲她点点头。

“晚上好。”

“晚……晚上好。”

英莲的反应,跟往日也差不多。偶尔迟钝些,偶尔又大胆的过分。

陈恒没敢往对方屋里瞧,只把目光看向天边的明月。

扬州地势平坦,明月有一整夜的时间,将他们的屋子照亮。

两人陷入稍稍的沉默,陈恒正要告辞,准备下楼洗漱。甄英莲突然道:“陈恒。”

“啊?”陈恒愣了愣,古人那么多礼法讲究,倒是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叫过了。

“我……我以后可以叫你陈恒吗?”

英莲似乎想过很久。其实按道理,她比陈恒大,叫声弟弟也是可以。

陈恒想了想,也只当成是后世的朋友间的举动。就点头道:“好。”

“那你也叫我英莲吧。”

“哈哈哈,好。”

少年爽朗的笑声,穿过夜色。

春日到了,这个月色下,还有飞鸟横渡着静谧如墨的天空。

信达一只手搭在门上,将推未推,心中是一百个纠结。

不是,二哥,你这样,我以后还怎么住啊。

……

……

陈恒走后,那扇开启的窗户,又被细心的信达关上。甄英联缩在靠窗的角落,月色透过木窗照进室内,桌上的烛光已经熄灭。

她似乎想了很久,看着地板上的影子,里面有木窗的形状,也有自己头顶翘起的发丝。

哪怕在这个阴暗的小角落,月色也终于照在她身上了。

“谢谢你。”

她轻声道,下次见面,要不这句话补上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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